“基于某種內心的執著追求的事業,應當默默進行不引人注目。”(BY 卡爾維諾) +10我喜歡

受戒     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   他是十三歲來的。   這個地方的地名有點怪,叫庵趙莊。趙,是因為莊上大都姓趙。叫做莊,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這里兩三家,那里兩三家。一出門,遠遠可以看到,走起來得走一會,因為沒有大路,都是彎彎曲曲的田埂。庵,是因為有一個庵。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訛了,叫成荸薺庵。連庵里的和尚也這樣叫。“寶剎何處?”——“荸薺庵。”庵本來是住尼姑的。“和尚廟”、“尼姑庵”嘛。可是荸薺庵住的是和尚。也許因為荸薺庵不大,大者為廟,小者為庵。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從小就確定要出家的。他的家鄉不叫“出家”,叫“當和尚”。他的家鄉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鄉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個出去當和尚。當和尚也要通過關系,也有幫。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遠。有到杭州靈隱寺的、上海靜安寺的、鎮江金山寺的、揚州天寧寺的。一般的就在本縣的寺廟。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夠種的了。他是老四。他七歲那年,他當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議,決定叫他當和尚。他當時在旁邊,覺得這實在是在情在理,沒有理由反對。當和尚有很多好處。一是可以吃現成飯。哪個廟里都是管飯的。二是可以攢錢。只要學會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懺,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錢。積攢起來,將來還俗娶親也可以;不想還俗,買幾畝田也可以。當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聲如鐘磬,三要聰明記性好。他舅舅給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幾步,后走幾步,又叫他喊了一聲趕牛打場的號子:“格當嘚——”,說是“明子準能當個好和尚,我包了!”要當和尚,得下點本,——念幾年書。哪有不認字的和尚呢!于是明子就開蒙入學,讀了《三字經》、《百家姓》、《四言雜字》、《幼學瓊林》、《上論、下論》、《上孟、下孟》,每天還寫一張仿。村里都夸他字寫得好,很黑。   舅舅按照約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帶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領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點,給明子穿上。明子穿了這件和尚短衫,下身還是在家穿的紫花褲子,赤腳穿了一雙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個頭,就隨舅舅走了。   他上學時起了個學名,叫明海。舅舅說,不用改了。于是“明海”就從學名變成了法名。   過了一個湖。好大一個湖!穿過一個縣城。縣城真熱鬧:官鹽店,稅務局,肉鋪里掛著成邊的豬,一個驢子在磨芝麻,滿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賣茉莉粉、梳頭油的什么齋,賣絨花的,賣絲線的,打把式賣膏藥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勁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一個河邊,有一只船在等著他們。船上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瘦長瘦長的大伯,船頭蹲著一個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剝一個蓮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艙里,船就開了。明子聽見有人跟他說話,是那個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薺庵當和尚嗎?”   明子點點頭。   “當和尚要燒戒疤嘔!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搖了搖頭。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時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們是鄰居。我家挨著荸薺庵。——給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個蓮蓬扔給明海,小明子就剝開蓮蓬殼,一顆一顆吃起來。   大伯一槳一槳地劃著,只聽見船槳撥水的聲音:   “嘩——許!嘩——許!”   ……   荸薺庵的地勢很好,在一片高地上。這一帶就數這片地勢高,當初建庵的人很會選地方。門前是一條河。門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場。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樹。山門里是一個穿堂。迎門供著彌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寫了一副對聯:   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   開顏一笑笑世間可笑之人   彌勒佛背后,是韋馱。過穿堂,是一個不小的天井,種著兩棵白果樹。天井兩邊各有三間廂房。走過天井,便是大殿,供著三世佛。佛像連龕才四尺來高。大殿東邊是方丈,西邊是庫房。大殿東側,有一個小小的六角門,白門綠字,刻著一副對聯:   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進門有一個狹長的天井,幾塊假山石,幾盆花,有三間小房。   小和尚的日子清閑得很。一早起來,開山門,掃地。庵里的地鋪的都是籮底方磚,好掃得很,給彌勒佛、韋馱燒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面前也燒一炷香、磕三個頭、念三聲“南無阿彌陀佛”,敲三聲磬。這庵里的和尚不興做什么早課、晚課,明子這三聲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后,挑水,喂豬。然后,等當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來,教他念經。   教念經也跟教書一樣,師父面前一本經,徒弟面前一本經,師父唱一句,徒弟跟著唱一句。是唱哎。舅舅一邊唱,一邊還用手在桌上拍板。一板一眼,拍得很響,就跟教唱戲一樣。是跟教唱戲一樣,完全一樣哎。連用的名詞都一樣。舅舅說,念經:一要板眼準,二要合工尺。說:當一個好和尚,得有條好嗓子。說:民國二十年鬧大水,運河倒了堤,最后在清水潭合龍,因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臺大焰口,十三大師——十三個正座和尚,各大廟的方丈都來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誰當這個首座?推來推去,還是石橋——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薩一樣,這就不用說了;那一聲“開香贊”,圍看的上千人立時鴉雀無聲。說:嗓子要練,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要練丹田氣!說:要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說:和尚里也有狀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貪玩!舅舅這一番大法要說得明海和尚實在是五體投地,于是就一板一眼地跟著舅舅唱起來:   “爐香乍爇——”   “爐香乍爇——”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諸佛現金身……”   “諸佛現金身……”   ……   等明海學完了早經,——他晚上臨睡前還要學一段,叫做晚經,——荸薺庵的師父們就都陸續起床了。   這庵里人口簡單,一共六個人。連明海在內,五個和尚。   有一個老和尚,六十幾了,是舅舅的師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稱之為老和尚或老師父,明海叫他師爺爺。這是個很枯寂的人,一天關在房里,就是那“一花一世界”里。也看不見他念佛,只是那么一聲不響地坐著。他是吃齋的,過年時除外。   下面就是師兄弟三個,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里庵外,有的稱他們為大師父、二師父;有的稱之為山師父、海師父。只有仁渡,沒有叫他“渡師父”的,因為聽起來不像話,大都直呼之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為他還年輕,才二十多歲。   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當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卻叫“當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為他確確實實干的是當家的職務。他屋里擺的是一張帳桌,桌子上放的是帳簿和算盤。帳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經帳,一本是租帳,一本是債帳。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錢,——要不,當和尚干什么?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規的焰口是十個人。一個正座,一個敲鼓的,兩邊一邊四個。人少了,八個,一邊三個,也湊合了。荸薺庵只有四個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別的廟里合伙。這樣的時候也有過,通常只是放半臺焰口。一個正座,一個敲鼓,另外一邊一個。一來找別的廟里合伙費事;二來這一帶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時候,誰家死了人,就只請兩個,甚至一個和尚咕嚕咕嚕念一通經,敲打幾聲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經錢不是當時就給,往往要等秋后才還。這就得記帳。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錢不是一樣的。就像唱戲一樣,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為他要領唱,而且還要獨唱。當中有一大段“嘆骷髏”,別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個人有板有眼地曼聲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為這容易呀?哼,單是一開頭的“發擂”,手上沒功夫就敲不出遲疾頓挫!其余的,就一樣了。這也得記上:某月某日、誰家焰口半臺,誰正座,誰敲鼓……省得到年底結帳時賭咒罵娘。……這庵里有幾十畝廟產,租給人種,到時候要收租。庵里還放債。租、債一向倒很少虧欠,因為租佃借錢的人怕菩薩不高興。這三本帳就夠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燭、燈火、油鹽“福食”,這也得隨時記記帳呀。除了帳簿之外,山師父的方丈的墻上還掛著一塊水牌,上漆四個紅字:“勤筆免思”。   仁山所說當一個好和尚的三個條件,他自己其實一條也不具備。他的相貌只要用兩個字就說清楚了:黃,胖。聲音也不像鐘磬,倒像母豬。聰明么?難說,打牌老輸。他在庵里從不穿袈裟,連海青直裰也免了。經常是披著件短僧衣,袒露著一個黃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腳趿拉著一對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著。他一天就是這樣不衫不履地這里走走,那里走走,發出母豬一樣的聲音:“呣——呣——”。   二師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間來住幾個月,因為庵里涼快。庵里有六個人,其中之一,就是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師娘。這兩口子都很愛干凈,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時候,坐在天井里乘涼。白天,悶在屋里不出來。   三師父是個很聰明精干的人。有時一筆帳大師兄扒了半天算盤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轉兩轉,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贏的時候多,二三十張牌落地,上下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時,總有人愛在他后面看歪頭胡。誰家約他打牌,就說“想送兩個錢給你。”他不但經懺俱通(小廟的和尚能夠拜懺的不多),而且身懷絕技,會“飛鐃”。七月間有些地方做盂蘭會,在曠地上放大焰口,幾十個和尚,穿繡花袈裟,飛鐃。飛鐃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鐃鈸飛起來。到了一定的時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幾十副大鐃緊張急促地敲起來。忽然起手,大鐃向半空中飛去,一面飛,一面旋轉。然后,又落下來,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種架勢,“犀牛望月”、“蘇秦背劍”……這哪是念經,這是耍雜技。也許是地藏王菩薩愛看這個,但真正因此快樂起來的是人,尤其是婦女和孩子。這是年輕漂亮的和尚出風頭的機會。一場大焰口過后,也像一個好戲班子過后一樣,會有一個兩個大姑娘、小媳婦失蹤,——跟和尚跑了。他還會放“花焰口”。有的人家,親戚中多風流子弟,在不是很哀傷的佛事——如做冥壽時,就會提出放花焰口。所謂“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后,叫和尚唱小調,拉絲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點唱。仁渡一個人可以唱一夜不重頭。仁渡前幾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里。據說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個。他平常可是很規矩,看到姑娘媳婦總是老老實實的,連一句玩笑話都不說,一句小調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谷場上乘涼的時候,一伙人把他圍起來,非叫他唱兩個不可。他卻情不過,說:“好,唱一個。不唱家鄉的。家鄉的你們都熟,唱個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麥,   一轉子講得聽不得。   聽不得就聽不得,   打完了大麥打小麥。   唱完了,大家還嫌不夠,他就又唱了一個:   姐兒生得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點跳跳的。   ……   這個庵里無所謂清規,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   仁山吃水煙,連出門做法事也帶著他的水煙袋。   他們經常打牌。這是個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飯的方桌往門口一搭,斜放著,就是牌桌。桌子一放好,仁山就從他的方丈里把籌碼拿出來,嘩啦一聲倒在桌上。斗紙牌的時候多,搓麻將的時候少。牌客除了師兄弟三人,常來的是一個收鴨毛的,一個打兔子兼偷雞的,都是正經人。收鴨毛的擔一副竹筐,串鄉串鎮,拉長了沙啞的聲音喊叫:   “鴨毛賣錢——!”   偷雞的有一件家什——銅蜻蜓。看準了一只老母雞,把銅蜻蜓一丟,雞婆子上去就是一口。這一啄,銅蜻蜓的硬簧繃開,雞嘴撐住了,叫不出來了。正在這雞十分納悶的時候,上去一把薅住。   明子曾經跟這位正經人要過銅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門前試了一試,果然!小英的娘知道了,罵明子:   “要死了!兒子!你怎么到我家來玩銅蜻蜓了!”   小英子跑過來:   “給我!給我!”   她也試了試,真靈,一個黑母雞一下子就把嘴撐住,傻了眼了!   下雨陰天,這二位就光臨荸薺庵,消磨一天。   有時沒有外客,就把老師叔也拉出來,打牌的結局,大都是當家和尚氣得鼓鼓的:“×媽媽的!又輸了!下回不來了!”   他們吃肉不瞞人。年下也殺豬。殺豬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樣,開水、木桶、尖刀。捆豬的時候,豬也是沒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儀式,要給即將升天的豬念一道“往生咒”,并且總是老師叔念,神情很莊重:   “……一切胎生、卵生、息生,來從虛空來,還歸虛空去往生再世,皆當歡喜。南無阿彌陀佛!”   三師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鮮紅的豬血就帶著很多沫子噴出來。   ……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   小英子的家像一個小島,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條小路通到荸薺庵。獨門獨戶,島上只有這一家。島上有六棵大桑樹,夏天都結大桑椹,三棵結白的,三棵結紫的;一個菜園子,瓜豆蔬菜,四時不缺。院墻下半截是磚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門是桐油油過的,貼著一副萬年紅的春聯:   向陽門第春常在   積善人家慶有余   門里是一個很寬的院子。院子里一邊是牛屋、碓棚;一邊是豬圈、雞窠,還有個關鴨子的柵欄。露天地放著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磚基土筑,上面蓋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還露著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薩的畫像上貼的金還沒有發黑。兩邊是臥房。隔扇窗上各嵌了一塊一尺見方的玻璃,明亮亮的,——這在鄉下是不多見的。房檐下一邊種著一棵石榴樹,一邊種著一棵梔子花,都齊房檐高了。夏天開了花,一紅一白,好看得很。梔子花香得沖鼻子。順風的時候,在荸薺庵都聞得見。   這家人口不多,他家當然是姓趙。一共四口人:趙大伯、趙大媽,兩個女兒,大英子、小英子。老兩口沒得兒子。因為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災,也沒有大旱大水鬧蝗蟲,日子過得很興旺。他們家自己有田,本來夠吃的了,又租種了庵上的十畝田。自己的田里,一畝種了荸薺,——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愛吃荸薺,一畝種了茨菇。家里喂了一大群雞鴨,單是雞蛋鴨毛就夠一年的油鹽了。趙大伯是個能干人。他是一個“全把式”,不但田里場上樣樣精通,還會罩魚、洗磨、鑿礱、修水車、修船、砌墻、燒磚、箍桶、劈篾、絞麻繩。他不咳嗽,不腰疼,結結實實,像一棵榆樹。人很和氣,一天不聲不響。趙大伯是一棵搖錢樹,趙大娘就是個聚寶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歲了,兩個眼睛還是清亮亮的。不論什么時候,頭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掙掙的。像老頭子一樣,她一天不閑著。煮豬食,喂豬,腌咸菜,——她腌的咸蘿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編蓑衣,織蘆篚。她還會剪花樣子。這里嫁閨女,陪嫁妝,磁壇子、錫罐子,都要用梅紅紙剪出吉祥花樣,貼在上面,討個吉利,也才好看:“丹鳳朝陽”呀、“白頭到老”呀、“子孫萬代”呀、“福壽綿長”呀。二三十里的人家都來請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就來!”   “一定呀!”——“一定!一定!”   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里托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發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這里的風俗,十五六歲的姑娘就都梳上頭了。這兩上丫頭,這一頭的好頭發!通紅的發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   姐妹倆長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靜,話很少,像父親。小英子比她娘還會說,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大姐說:   “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   “像個喜鵲!”   “你自己說的!——吵得人心亂!”   “心亂?”   “心亂!”   “你心亂怪我呀!”   二姑娘話里有話。大英子已經有了人家。小人她偷偷地看過,人很敦厚,也不難看,家道也殷實,她滿意。已經下過小定,日子還沒有定下來。她這二年,很少出房門,整天趕她的嫁妝。大裁大剪,她都會。挑花繡花,不如娘。她可又嫌娘出的樣子太老了。她到城里看過新娘子,說人家現在繡的都是活花活草。這可把娘難住了。最后是喜鵲忽然一拍屁股:“我給你保舉一個人!”   這人是誰?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時候,不知怎么得了半套《芥子園》,他喜歡得很。到了荸薺庵,他還常翻出來看,有時還把舊帳簿子翻過來,照著描。小英子說:   “他會畫!畫得跟活的一樣!”   小英子把明海請到家里來,給他磨墨鋪紙,小和尚畫了幾張,大英子喜歡得了不得: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這就可以亂孱!”——所謂“亂孱”是繡花的一種針法:繡了第一層,第二層的針腳插進第一層的針縫,這樣顏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跡,不像娘那一代繡的花是平針,深淺之間,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小英子就像個書童,又像個參謀:   “畫一朵石榴花!”   “畫一朵梔子花!”   她把花掐來,明海就照著畫。   到后來,鳳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葉,天竺果子、臘梅花,他都能畫。   大娘看著也喜歡,摟住明海的和尚頭:   “你真聰明!你給我當一個干兒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說:   “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個頭,從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   大英子繡的三雙鞋,三十里方圓都傳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來看。看完了,就說:“嘖嘖嘖,真好看!這哪是繡的,這是一朵鮮花!”她們就拿了紙來央大娘求了小和尚來畫。有求畫帳檐的,有求畫門簾飄帶的,有求畫鞋頭花的。每回明子來畫花,小英子就給他做點好吃的,煮兩個雞蛋,蒸一碗芋頭,煎幾個藕團子。   因為照顧姐姐趕嫁妝,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幫手,是明子。   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車高田水,薅頭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場子。這幾薦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過來的。這地方興換工。排好了日期,幾家顧一家,輪流轉。不收工錢,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頓,兩頭見肉,頓頓有酒。干活時,敲著鑼鼓,唱著歌,熱鬧得很。其余的時候,各顧各,不顯得緊張。   薅三遍草的時候,秧已經很高了,低下頭看不見人。一聽見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濃綠里唱:   梔子哎開花哎六瓣頭哎……   姐家哎門前哎一道橋哎……   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三步兩步就趕到,趕到就低頭薅起草來,傍晚牽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這里的習慣,牛卸了軛,飲了水,就牽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滾撲騰,弄得全身都是泥漿,這樣蚊子就咬不通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掛十四軋的水車,兩個人車半天就夠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車杠上,不緊不慢地踩著車軸上的拐子,輕輕地唱著明海向三師父學來的各處山歌。打場的時候,明子能替趙大伯一會,讓他回家吃飯。——趙家自己沒有場,每年都在荸薺庵外面的場上打谷子。他一揚鞭子,喊起了打場號子:   “格當嘚——”   這打場號子有音無字,可是九轉十三彎,比什么山歌號子都好聽。趙大娘在家,聽見明子的號子,就側起耳朵:   “這孩子這條嗓子!”   連大英子也停下針線:   “真好聽!”   小英子非常驕傲地說:   “一十三省數第一!”   晚上,他們一起看場。——荸薺庵收來的租稻也曬在場上。他們并肩坐在一個石磙子上,聽青蛙打鼓,聽寒蛇唱歌,——這個地方以為螻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聽紡紗婆子不停地紡紗,“唦——”,看螢火蟲飛來飛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褲帶上打一個結!”小英子說。   這里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來的時候在褲帶上打一個結,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   ……   “扌歪”荸薺,這是小英最愛干的生活。秋天過去了,地凈場光,荸薺的葉子枯了,——荸薺的筆直的小蔥一樣的圓葉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嗶嗶地響,小英子最愛捋著玩,——荸薺藏在爛泥里。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她自己愛干這生活,還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里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   明子常搭趙家的船進城,給庵里買香燭,買油鹽。閑時是趙大伯劃船;忙時是小英子去,劃船的是明子。   從庵趙莊到縣城,當中要經過一片很大的蘆花蕩子。蘆葦長得密密的,當中一條水路,四邊不見人。劃到這里,明子總是無端端地覺得心里很緊張,他就使勁地劃槳。   小英子喊起來:   “明子!明子!你怎么啦?你發瘋啦?為什么劃得這么快?”   ……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你真的要去燒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頭皮上燒十二個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舅舅說這是當和尚的一大關,總要過的。”   “不受戒不行嗎?”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處?”   “受了戒就可以到處云游,逢寺掛褡。”   “什么叫‘掛褡’?”   “就是在廟里住。有齋就吃。”   “不把錢?”   “不把錢。有法事,還得先盡外來的師父。”   “怪不得都說‘遠來的和尚會念經’。就憑頭上這幾個戒疤?”   “還要有一份戒牒。”   “鬧半天,受戒就是領一張和尚的合格文憑呀!”   “就是!”   “我劃船送你去。”   “好。”   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劃到荸薺庵門前。不知是什么道理,她興奮得很。她充滿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這座大廟,看看受戒是個啥樣子。   善因寺是全縣第一大廟,在東門外,面臨一條水很深的護城河,三面都是大樹,寺在樹林子里,遠處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點金碧輝煌的屋頂,不知道有多大。樹上到處掛著“謹防惡犬”的牌子。這寺里的狗出名的厲害。平常不大有人進去。放戒期間,任人游看,惡狗都鎖起來了。   好大一座廟!廟門的門坎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迎門矗著兩塊大牌,一邊一塊,一塊寫著斗大兩個大字:“放戒”,一塊是:“禁止喧嘩”。這廟里果然是氣象莊嚴,到了這里誰也不敢大聲咳嗽。明海自去報名辦事,小英子就到處看看。好家伙,這哼哈二將、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裝修了不久。天井有二畝地大,鋪著青石,種著蒼松翠柏。“大雄寶殿”,這才真是個“大殿”!一進去,涼嗖嗖的。到處都是金光耀眼。釋迦牟尼佛坐在一個蓮花座上,單是蓮座,就比小英子還高。抬起頭來也看不全他的臉,只看到一個微微閉著的嘴唇和胖敦敦的下巴。兩邊的兩根大紅蠟燭,一摟多粗。佛像前的大供桌上供著鮮花、絨花、絹花,還有珊瑚樹,玉如意、整根的大象牙。香爐里燒著檀香。小英子出了廟,聞著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掛了好些幡。這些幡不知是什么緞子的,那么厚重,繡的花真細。這么大一口磬,里頭能裝五擔水!這么大一個木魚,有一頭牛大,漆得通紅的。她又去轉了轉羅漢堂,爬到千佛樓上看了看。真有一千個小佛!她還跟著一些人去看了看藏經樓。藏經樓沒有什么看頭,都是經書!媽吔!逛了這么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還要給家里打油,替姐姐配絲線,給娘買鞋面布,給自己買兩個墜圍裙飄帶的銀蝴蝶,給爹買旱煙,就出廟了。   等把事情辦齊,晌午了。她又到廟里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好大一個“膳堂”,坐得下八百個和尚。吃粥也有這樣多講究:正面法座上擺著兩個錫膽瓶,里面插著紅絨花,后面盤膝坐著一個穿了大紅滿金繡袈裟的和尚,手里拿了戒尺。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個和尚吃粥吃出了聲音,他下來就是一戒尺。不過他并不真的打人,只是做個樣子。真稀奇,那么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點聲音!他看見明子也坐在里面,想跟他打個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嘩,就大聲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見明子目不斜視地微微點了點頭,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搖大擺地走了。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燒戒疤是不許人看的。她知道要請老剃頭師傅剃頭,要剃得橫摸順摸都摸不出頭發茬子,要不然一燒,就會“走”了戒,燒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棗泥子先點在頭皮上,然后用香頭子點著。她知道燒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湯,讓它“發”,還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動,叫做“散戒”。這些都是明子告訴她的。明子是聽舅舅說的。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里“散戒”,在城墻根底下的荒地里。一個一個,穿了新海青,光光的頭皮上都有十二個黑點子。——這黑疤掉了,才會露出白白的、圓圓的“戒疤”。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興。她一眼就看見了明子。隔著一條護城河,就喊他:   “明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嗎?”   “疼。”   “現在還疼嗎?”   “現在疼過去了。”   “你哪天回去?”   “后天。”   “上午?下午?”   “下午。”   “我來接你!”   “好!”   ……   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小英子這天穿了一件細白夏布上衣,下邊是黑洋紗的褲子,赤腳穿了一雙龍須草的細草鞋,頭上一邊插著一朵梔子花,一邊插著一朵石榴花。她看見明子穿了新海青,里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領子,就說:“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脫了,你不熱呀!”   他們一人一把槳。小英子在中艙,明子扳艄,在船尾。   她一路問了明子很多話,好像一年沒有看見了。   她問,燒戒疤的時候,有人哭嗎?喊嗎?   明子說,沒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拂。有個山東和尚罵人:   “俺日你奶奶!俺不燒了!”   她問善因寺的方丈石橋是相貌和聲音都很出眾嗎?   “是的。”   “說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繡房還講究?”   “講究。什么東西都是繡花的。”   “他屋里很香?”   “很香。他燒的是伽楠香,貴得很。”   “聽說他會做詩,會畫畫,會寫字?”   “會。廟里走廊兩頭的磚額上,都刻著他寫的大字。”   “他是有個小老婆嗎?”   “有一個。”   “才十九歲?”   “聽說。”   “好看嗎?”   “都說好看。”   “你沒看見?”   “我怎么會看見?我關在廟里。”   明子告訴她,善因寺一個老和尚告訴他,寺里有意選他當沙彌尾,不過還沒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議。   “什么叫‘沙彌尾’?”   “放一堂戒,要選出一個沙彌頭,一個沙彌尾。沙彌頭要老成,要會念很多經。沙彌尾要年輕,聰明,相貌好。”   “當了沙彌尾跟別的和尚有什么不同?”   “沙彌頭,沙彌尾,將來都能當方丈。現在的方丈退居了,就當。石橋原來就是沙彌尾。”   “你當沙彌尾嗎?”   “還不一定哪。”   “你當方丈,管善因寺?管這么大一個廟?!”   “還早吶!”   劃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方丈!”   “好,不當。”   “你也不要當沙彌尾!”   “好,不當。”   又劃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花蕩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劃!”   英子跳到中艙,兩只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      歲寒三友     這三個人是: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王瘦吾原先開絨線店,陶虎臣開炮仗店,靳彝甫是個畫畫的。他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這是三個說上不上,說下不下的人。既不是縉紳先生,也不是引車賣漿者流。他們的日子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桌上有兩個菜,一葷一素,還能燙二兩酒;壞的時候,喝粥,甚至斷炊。三個人的名聲倒都是好的。他們都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對人從不尖酸刻薄,對地方的公益,從不袖手旁觀。某處的橋坍了,要修一修;哪里發現一名“路倒”,要掩埋起來;鬧時疫的時候,在碼頭路口設一口瓷缸,內裝藥茶,施給來往行人;一場大火之后,請道士打醮禳災……遇有這一類的事,需要捐款,首事者把捐簿伸到他們的面前時,他們都會提筆寫下一個誰看了也會點頭的數目。因此,他們走在街上,一街的熟人都跟他們很客氣地點頭打招呼。   “早!”   “早!”   “吃過了?”   “偏過了,偏過了!”   王瘦吾真瘦。瘦得兩個肩胛骨從長衫的外面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年輕時很風雅過幾天。他小時開蒙的塾師是邑中名士談甓漁,談先生教會了他做詩。那時,絨線店由父親經營著,生意不錯,這樣他就有機會追隨一些闊的和不太闊的名士,春秋佳日,文酒雅集。遇有什么張母吳太夫人八十壽辰征詩,也會送去兩首七律。瘦吾就是那時落下的一個別號。自從父親一死,他挑起全家的生活,就不再做一句詩,和那些詩人們也再無來往。   他家的絨線店是一個不大的連家店。店面的招牌上雖寫著“京廣洋貨,零躉批發”,所賣的卻只是:絲線、絳子、頭號針、二號針、女人鉗眉毛的鑷子、刨花①、抿子(涂刨花水用的小刷子)、品青、煮藍、僧帽牌洋蠟燭、太陽牌肥皂、美孚燈罩……種類很多,但都值不了幾個錢。每天晚上結帳時都是一堆銅板和一角兩角的零碎的小票,難得看見一塊洋錢。   這樣一個小店,維持一家生活,是困難的。王瘦吾家的人口日漸增多了。他上有老母,自己又有了三個孩子。小的還在娘懷里抱著。兩個大的,一兒一女,已經都在上小學了。不用說穿衣,就是穿鞋也是個愁人的事。   兒子最恨下雨。小學的同學幾乎全部在下雨天都穿了膠鞋來上學,只有他穿了還是他父親穿過的釘鞋②。釘鞋很笨,很重,走起來還嘎啦嘎啦的響。他一進學校的大門,同學們就都朝他看,看他那雙鞋。他鬧了好多回。每回下雨,他就說:“我不去上學了!”媽都給他說好話:“明年,明年就買膠鞋。一定!”——“明年!您都說了幾年了!”最后還是嘟著嘴,挾了一把補過的舊傘,走了。王瘦吾聽見街石上兒子的釘鞋憤怒的聲音,半天都沒有說話。   女兒要參加全縣小學秋季運動會,表演團體操,要穿規定的服裝:白上衣、黑短裙。這都還好辦。難的是鞋,——要一律穿白球鞋。女兒跟媽要。媽說:“一雙球鞋,要好幾塊錢。咱們不去參加了。就說生病了,叫你爸寫個請假條。”女兒不像她哥發脾氣,鬧,她只是一聲不響,眼淚不停地往下滴。到底還是去了。這位能干的媽跟鄰居家借來一雙球鞋,比著樣子,用一塊白帆布連夜趕做了一雙。除了底子是布的,別處跟買來的完全一樣。天亮的時候,做媽的輕輕地叫:“妞子,起來!”女兒一睜眼,看見床前擺著一雙白鞋,趴在媽胸前哭了。王瘦吾看見妻子疲乏而凄然的笑容,他的心酸。   因此,王瘦吾老想發財。   這財,是怎么個發法呢?靠這個小絨線店,是不可能有什么出息的。他得另外想辦法。這城里的街,好像是傍晚時的碼頭,各種船只,都靠滿了。各行各業,都有個固定的地盤,想往里面再插一只手,很難。他得把眼睛看到這個縣城以外,這些行業以外。他做過許多不同性質的生意。他做過蝦籽生意,醉蟹生意,腌制過雙黃鴨蛋。張家莊出一種木瓜酒,他運銷過。本地出一種藥材,叫做薟,他收過,用木船裝到上海(他自己就坐在一船高高的藥草上),賣給藥材行。三叉河出一種水仙魚,他曾想過做罐頭……他做的生意都有點別出心裁,甚至是想入非非。他隔個把月就要出一次門,四鄉八鎮,到處跑。像一只饑餓的鳥,到處飛,想給兒女們找一口食。回來時總帶著滿身的草屑灰塵;人,越來越瘦。   后來他想起開工廠。他的這個工廠是個繩廠,做草繩和錢串子。蓑衣草兩股,絞成細繩,過去是穿制錢用的,所以叫做錢串子。現在不使制錢了,店鋪里卻離不開它。茶食店用來包扎點心,席子店捆席子,賣魚的穿魚腮。絞這種細繩,本來是湖西農民冬閑時的副業,一大捆一大捆挑進城來兜售。因為沒有準人,準時,準數,有時需用,卻遇不著。有了這么個廠,對于用戶方便多了。王瘦吾這個廠站住了。他就不再四處奔跑。   這家工廠,連王瘦吾在內,一共四個人。一個伙計搬運,兩個做活。有兩架“機器”,倒是鐵的,只是都要用手搖。這兩架機器,搖起來嘎嘎的響,給這條街增添了一種新的聲音,和捶銅器、打燒餅、算命瞎子的銅鐺的聲音混和在一起。不久,人們就習慣了,仿佛這聲音本來就有。   初二、十六③的傍晚,常常看到王瘦吾拎了半斤肉或一條魚從街上走回家。   每到天氣晴朗,上午十來點鐘,在這條街上,就可以聽到從陰城方向傳來爆裂的巨響:   “砰——磅!”   大家就知道,這是陶虎臣在試炮仗了。孩子們就提著褲子向陰城飛跑。   陰城是一片古戰場。相傳韓信在這里打過仗。現在還能挖到一種有耳的尖底陶瓶,當地叫做“韓瓶”,據說是韓信的部隊所用的行軍水壺。說是這種陶瓶冬天插了梅花,能結出梅子來。現在這里是亂葬岡,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叫做“陰城”。到處是墳頭、野樹、荒草、蘆荻。草里有蛤蟆、野兔子、大極了的螞蚱、油葫蘆、蟋蟀。早晨和黃昏,有許多白頸老鴉。人走過,就啞啞地叫著飛起來。不一會,又都紛紛地落下了。   這里沒有住戶人家。只有一個破財神廟,里面住著一個侉子。這侉子不知是什么來歷。他殺狗,吃肉,——陰城里野狗多的是,還喝酒。   這地方很少有人來。只有孩子們結伴來放風箏,掏蟋蟀。再就是陶虎臣來試炮仗。   試的是“天地響”。這地方把雙響的大炮仗叫“天地響”,因為地下響一聲,飛到半空中,又響一聲,炸得粉碎,紙屑飄飄地落下來。陶家的“天地響”一聽就聽得出來,特別響。兩響之間的距離也大——躥得高。   “砰——磅!”   “砰——磅!”   他走一二十步,放一個,身后跟著一大群孩子。孩子里有膽大的,要求放一個,陶虎臣就給他一個:   “點著了快跑!——崩疼了可別哭!”   其實是崩不著的。陶虎臣每次試炮仗,特意把其中的幾個的捻子加長,就是專為這些孩子預備的。捻子著了,嗤嗤地冒火,半天,才聽見響呢。   陶家炮仗店的門口也是經常圍著一堆孩子,看炮仗師傅做炮仗。兩張白木的床子,有兩塊很光滑的木板。把一張粗草紙裹在一個鋼釬上,兩塊木板一搓,吱溜——,就是一個炮仗筒子。   孩子們看師傅做炮仗,陶虎臣就伏在柜臺上很有興趣地看這些孩子。有時問他們幾句話:   “你爸爸在家嗎?干嘛呢?”   “你的痄腮好了嗎?”   孩子們都知道陶老板人很和氣,很喜歡孩子,見面都很愿意叫他:   “陶大爺!”   “陶伯伯!”   “哎,哎。”   陶家炮仗店的生意本來是不錯的。   他家的貨色齊全。除了一般的鞭炮,還出一種別家不做的鞭,叫做“遍地桃花”。不但外皮,連里面的筒子都一色是梅紅紙卷的。放了之后,地下一片紅,真像是一地的桃花瓣子。如果是過年,下過雪,花瓣落在雪地上,紅是紅,白是白,好看極了。   這種鞭,成本很貴,除非有人定做,平常是不預備的。   一般的鞭炮,陶虎臣自己是不動手的。他會做花炮。一筒大花炮,能放好幾分鐘。他還會做一種很特別的花,叫做“酒梅”。一棵彎曲橫斜的枯樹,埋在一個磁盆里,上面串結了許多各色的小花炮,點著之后,滿樹噴花。火花射盡,樹枝上還留下一朵一朵梅花,藍熒熒的,靜悄悄地開著,經久不熄。這是棉花浸了高粱酒做的。   他還有一項絕技,是做焰火。一種老式的焰火,有的地方叫做花盒子。   酒梅、焰火,他都不在店里做,在家里做。因為這有許多秘方,不能外傳。   做焰火,除了配料,關鍵是串捻子。串得不對,會轟隆一聲,燒成一團火。弄不好,還會出事。陶虎臣的一只左眼壞了,就是因為有一次放焰火,出了故障,不著了,他搭了梯子爬到架上去看,不想焰火忽然又響了,一個火球迸進了瞳孔。   陶虎臣壞了一只眼睛,還看不出太大的破相,不像一般有殘疾的人往往顯得很兇狠。他依然隨時是和顏悅色的,帶著寬厚而慈祥的笑容。這種笑容,只有與世無爭,生活上容易滿足的人才會有。   但是他的這種心滿意足的神情逐年在消退。鞭炮生意,是隨著年成走的。什么時候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什么時候炮仗店就生意興隆。這樣的年頭,能夠老是有么?   “遍地桃花”近年很少人家來定貨了。地方上多年未放焰火,有的孩子已經忘記放焰火是什么樣子了。   陶虎臣長得很敦實,跟他的名字很相稱。   靳彝甫和陶虎臣住在一條巷子里,相隔只有七八家。誰家的火滅了,孩子拿了一塊劈柴,就能從另一家引了火來。他家很好認,門口釘著一塊鐵皮的牌子,紅地黑字:“靳彝甫畫寓”。   這城里畫畫的,有三種人。   一種是畫家。這種人大都有田有地,不愁衣食,作畫只是自己消遣,或作為應酬的工具。他們的畫是不賣錢的。求畫的人只是送幾件很高雅的禮物。或一壇紹興花雕,或火腿、鰣魚、白沙枇杷,或一套講究的宜興紫砂茶具,或兩大盆正在茁箭子的建蘭。他們的畫,多半是大寫意,或半工半寫。工筆畫他們是不耐煩畫的,也不會。   一種是畫匠。他們所畫的,是神像。畫得最多的是“家神菩薩”。這“家神菩薩”是一個大家族:頭一層是南海觀音的一伙,第二層是玉皇大帝和他的朝臣,第三層是關帝老爺和周倉、關平,最下一層是財神爺。他們也在玻璃的反面用油漆畫福祿壽三星(這種畫美術史家稱之為“玻璃油畫”),作插屏。他們是在制造一種商品,不是作畫。而且是流水作業,描花紋的是一個人(照著底子描),“開臉”的是一個人,著色的是另一個人。他們的作坊,叫做“畫匠店”。一個畫匠店里常有七八個人同時做活,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因為畫匠多半是啞巴。   靳彝甫兩者都不是。也可以說是介乎兩者之間的那么一種人。比較貼切些,應該稱之為“畫師”,不過本地無此說法,只是說“畫畫的”。他是靠賣畫吃飯的,但不像畫匠店那樣在門口設攤或批發給賣門神“歡樂”的紙店④,他是等人登門求畫的(所以掛“畫寓”的招牌)。他的畫按尺論價,大青大綠另加,可以點題。來求畫的,多半是茶館酒肆、茶葉店、參行、錢莊的老板或管事。也有那些閑錢不多,送不起重禮,攀不上高門第的畫家,又不甘于家里只有四堵素壁的中等人家。他們往往喜歡看著他畫,靳彝甫也就欣然對客揮毫。主客雙方,都很滿意。他的畫署名(畫匠的作品是從不署名的),但都不題上款,因為不好稱呼,深了不是,淺了不是,題了,人家也未必高興,所以只是簡單地寫四個字:“彝甫靳銘”。若是佛像,則題“靳銘沐手敬繪”。   靳家三代都是畫畫的。家里積存的畫稿很多。因為要投合不同的興趣,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什么都畫。工筆、寫意、淺絳、重彩不拘。   他家家傳會寫真,都能畫行樂圖(生活像)和喜神圖(遺像)。中國的畫像是有訣竅的。畫師家都藏有一套歷代相傳的“百臉圖”。把人的頭面五官加以分析,定出一百種類型。畫時端詳著對象,確定屬于哪一類,然后在此基礎上加減,畫出來總是有幾分像的。靳彝甫多年不畫喜神了。因為畫這種像,經常是在死人剛剛斷氣時,被請了去,在床前對著勾描。他不愿看死人。因此,除了至親好友,這種活計,一概不應。有來求的,就說不會。行樂圖,自從有了照相館之后,也很少有人來要畫了。   靳弊甫自己喜歡畫的,是青綠山水和工筆人物。青綠山水、工筆人物,一年能收幾件呢?因此,除了每年端午,他畫幾十張各式各樣的鐘馗,掛在巷口如意樓酒館標價出售,能夠有較多的收入,其余的時候,全家都是半饑半飽。   雖然是半饑半飽,他可是活得有滋有味,他的畫室里掛著一塊小匾,上書“四時佳興”。畫室前有一個很小的天井。靠墻種了幾竿玉屏蕭竹。石條上擺著茶花、月季。一個很大的鈞窯平盤里養著一塊玲瓏剔透的上水石,蒙了半寸厚的綠苔,長著虎耳草和鐵線草。冬天,他總要養幾頭單瓣的水仙。不到三寸長的碧綠的葉子,開著白玉一樣的繁花。春天,放風箏。他會那樣耐煩地用一個稱金子用的小戥子約著蜈蚣風箏兩邊腳上的雞毛(雞毛分量稍差,蜈蚣上天就會打滾)。夏天,用蓮子種出荷花。不大的荷葉,直徑三寸的花,下面養了一二分長的小魚。秋天,養蟋蟀。他家藏有一本托名賈似道撰寫的《秋蟲譜》。養蟋蟀的泥罐還是他祖父留下來的舊物。每天晚上,他點一個燈籠,到陰城去掏蟋蟀。財神廟的那個侉子,常常一邊喝酒、吃狗肉,一邊看這位大膽的畫師的燈籠走走,停停,忽上,忽下。   他有一盒愛若性命的東西,是三塊田黃石章。這三塊田黃都不大,可是跟三塊雞油一樣!一塊是方的,一塊略長,還有一塊不成形。數這塊不成形的值錢,它有文三橋刻的邊款(篆文不知叫一個什么無知的人磨去了)⑤。文三橋呀,可著全中國,你能找出幾塊?有一次,鄰居家失火,他什么也沒拿,只搶了這三塊圖章往外走。吃不飽的時候,只要把這三塊圖章拿出來看看,他就覺得對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這一年,這三個人忽然都交了好運。   王瘦吾的繩廠賺了錢。他可又覺得這個買賣貨源、銷路都有限,他早就想好了另外一宗生意。這個縣北鄉高田多種麥,出極好的麥秸,當地農民多以掐草帽辮為副業。每年有外地行商來,以極便宜的價錢收去。稍經加工,就成了草帽,又以高價賣給農民。王瘦吾想:為什么不能就地制成草帽呢?這錢為什么要給外地人賺去呢?主意已定,他就把兩臺絞繩機盤出去,買了兩架扎草帽的機子,請了一個師傅,教出三個徒弟,就在原來繩廠的舊址,辦起了一個草帽廠。城里的買賣人都說:王瘦吾這步棋看得準,必賺無疑!草帽廠開張的那天,來道喜和看熱鬧的人很多。一盤草帽辮,在師傅手里,通過機針一扎,噠噠地響,一會兒工夫,哎,草帽盔出來了!——又一會,草帽邊!——成了!一頂一頂草帽,頃刻之間,摞得很高。這不是草帽,這是大洋錢呀!這一天,靳彝甫送來一張“得利圖”,畫著一個白須的漁翁,背著魚簍,提著兩尾金鱗赤尾的大鯉魚。凡看了這張畫的,無不大笑:這漁翁的長相,活脫就是王瘦吾!陶虎臣特地送來一掛遍地桃花滿堂紅的一千頭的大鞭,砰砰磅磅響了好半天!   陶虎臣從來沒有做過這么大的焰火生意。這一年鬧大水。運河平了灌。西北風一起,大浪頭翻上來,把河堤上丈把長的青石都卷了起來。看來,非破堤不可。很多人家扎了筏子,預備了大澡盆,天天晚上不敢睡,只等堤決水下來時逃命。不料,河水從下游瀉出,伏汛安然度過,保住了無數人畜。秋收在望,市面繁榮,城鄉一片喜氣。有好事者倡議:今年放放焰火!東西南北四城,都放!一臺七套,四七二十八套。陶家獨家承做了十四套,——其余的,他勻給別的同行了。   四城的焰火錯開了日子,——為的是人們可以輪流趕著去看。東城定在八月十六。地點:陰城。   這天天氣特別好。萬里無云,一天皓月。陰城的正中,立起一個四丈多高的架子。有人早早吃了晚飯,就扛了板凳來等著了。各種賣小吃的都來了。賣牛肉高粱酒的,賣回鹵豆腐干的,賣五香花生米的、芝麻灌香糖的,賣豆腐腦的,賣煮荸薺的,還有賣河鮮——賣紫皮鮮菱角和新剝雞頭米的……到處是“氣死風”的四角玻璃燈,到處是白蒙蒙的熱氣、香噴噴的茴香八角氣味。人們尋親訪友,說短道長,來來往往,親親熱熱。陰城的草都被踏倒了。人們的鞋底也叫秋草的濃汁磨得滑溜溜的。   忽然,上萬雙眼睛一齊朝著一個方向看。人們的眼睛一會兒睜大,一會兒瞇細;人們的嘴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又合上;一陣陣叫喊,一陣陣歡笑;一陣陣掌聲。——陶虎臣點著陷火了!   這種花盆子是有一點簡單的故事情節的。最熱鬧的是“炮打泗州城”。起先是梅、蘭、竹、菊四種花,接著是萬花齊放。萬花齊放之后,有一個間歇,木架子下面黑黑的,有人以為這一套已經放完了。不料一聲炮響,花盆子又落下一層,照眼的燈球之中有一座四方的城,眼睛好的還能看見城門上“泗州”兩個字(不知道為什么是泗州而不是別的城)。城外向里打炮,城里向外打,燈球飛舞,砰磅有聲。最有趣的是“蘆蜂追瘌子”,這是一個喜劇性的焰火。一陣火花之后,出現一個人,——一個泥頭的紙人,這人是個瘌痢頭,手里拿著一把破芭蕉扇。霎時間飛來了許多馬蜂,這些馬蜂——火花,紛紛撲向瘌痢頭,瘌痢頭四面躲閃,手里的芭蕉扇不停地揮舞起來。看到這里,滿場大笑。這些辛苦得近于麻木的人,是難得這樣開懷一笑的呀。最后一套是平平常常的,只是一陣火花之后,撲魯撲魯吊下四個大字:“天下太平”。字是燈球組成的。雖然平淡,人們還是舍不得離開。火光炎炎,逐漸消隱,這時才聽到人們呼唉:   “二丫頭,回家咧!”   “四兒,你在哪兒哪?”   “奶奶,等等我,我鞋掉了!”   人們摸摸板凳,才知道:呀,露水下來了。   靳彝甫捉到一只蟹殼青蟋蟀。消息很快就傳開了。每天有人提了幾罐蟋蟀來斗。都不是對手,而且都只是一個回合就分勝負。這只蟹殼青的打法很特別。它輕易不開牙,只是不動聲色,穩穩地站著。突然撲上去,一口就咬破對方的肚子(據說蟋蟀的打法各有自己的風格,這種咬肚子的打法是最厲害的)。它口瞿口瞿地叫起來,上下擺動它的觸須,就像戲臺上的武生耍翎子。負傷的敗將,怎么下“探子”⑥,也再不敢回頭。于是有人慫恿他到興化去。興化養蟋蟀之風很盛,每年秋天有一個斗蟋蟀的集會。靳彝甫被人們說得心動了。王瘦吾、陶虎臣給他湊了一筆路費和賭本,他就帶了幾罐蟋蟀,搭船走了。   斗蟋蟀也像摔跤、擊拳一樣,先要約約運動員的體重。分量相等,才能入盤開斗。如分量低于對方而自愿下場者,聽便。   沒想到,這只蟋蟀給他贏了四十塊錢。——四十塊錢相當于一個小學教員兩個月的薪水!靳彝甫很高興,在如意樓定了幾個菜,約王瘦吾、陶虎臣來喝酒。   (這只身經百戰的蟋蟀后來在冬至那天壽終了,靳彝甫特地打了一個小小的銀棺材,送到陰城埋了。)   沒喝幾杯,靳彝甫的孩子拿了一張名片,說是家里來了客。靳彝甫接過名片一看:“季匋民!”   “他怎么會來找我呢?”   季匋民是一縣人引為驕傲的大人物。他是個名聞全國的大畫家,同時又是大收藏家,大財主,家里有好田好地,宋元名跡。他在上海一個藝術專科大學當教授,平常難得回家。   “你回去看看。”   “我少陪一會。”   季匋民和靳彝甫都是畫畫的,可是氣色很不一樣。此人面色紅潤,雙眼有光,濃黑的長髯,聲音很洪亮。衣著很隨便,但質料很講究。   “我冒進寶府,唐突得很。”   “哪里哪里。只是我這寒舍,實在太小了。”   “小,而雅,比大而無當好!”   寒暄之后,季匋民說明來意:聽說彝甫有幾塊好田黃,特地來看看。靳彝甫捧了出來,他托在手里,一塊一塊,仔仔細細看了。“好,——好,——好。匋民平生所見田黃多矣,像這樣潤的,少。”他估了估價,說按時下行情,值二百洋。有文三橋邊款的一塊就值一百。他很直率地問靳彝甫肯不肯割愛。靳彝甫也很直率地回答:“不到山窮水盡,不能舍此性命。”   “好!這像個弄筆墨的人說的話!既然如此,匋民絕不奪人之所愛。不過,如果你有一天想出手,得先盡我。”   “那可以。”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買賣不成,季匋民倒也沒有不高興。他又提出想看看靳彝甫家藏的畫稿。靳彝甫祖父的,父親的。——靳彝甫本人的,他也想看看。他看得很入神,拍著畫案說:   “令祖,令尊,都被埋沒了啊!吾鄉固多才俊之士,而皆困居于蓬牖之中,聲名不出于里巷,悲哉!悲哉!”   他看了靳彝甫的畫,說:   “彝甫兄,我有幾句話……”   “您請指教。”   “你的畫,家學淵源。但是,有功力,而少境界。要變!山水,暫時不要畫。你見過多少真山真水?人物,不要跟在改七薌、費曉樓后面跑。倪墨耕尤為甜俗。要越過唐伯虎,直追兩宋南唐。我奉贈你兩個字:古,艷。比如這張楊妃出浴,披紗用洋紅,就俗。用朱紅,加一點紫!把顏色搞得重重的!臉上也不要這樣干凈,給她貼幾個花子!——你是打算就這樣在家鄉困著呢?還是想出去闖闖呢?出去,走走,結識一些大家,見見世面!到上海,那里人才多!”   他建議靳彝甫選出百十件畫,到上海去開一個展覽會。他認識朵云軒,可以借他們的地方。他還可以寫幾封信給上海名流,請他們為靳彝甫吹噓吹噓。他還囑咐靳彝甫,賣了畫,有了一點錢,要做兩件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最后說:   “我今天很高興。看了令祖、令尊的畫稿,偷到不少的東西。——我把它化一化,就是杰作!哈哈哈哈……”   這位大畫家就這樣瘋瘋癲癲,哈哈大笑著,提了他的筇竹杖,一陣風似的走了。   靳彝甫一邊卷著畫,一邊想:季匋民是見得多。他對自己的指點,很有道理,很令人佩服。但是,到上海、開展覽會,結識名流……唉,有錢的名士的話怎么能當得真呢!他笑了。   沒想到,三天之后,季匋民真的派人送來了七八封朱絲欄玉版宣的八行書。   靳彝甫的畫展不算轟動,但是賣出去幾十張畫。那張在季匋民授意之下重畫的楊妃出浴,一再有人重訂。報上發了消息,一家畫刊還選了他兩幅畫。這都是他沒有想到的。王瘦吾和陶虎臣在家鄉看到報,很替他高興:“彝甫出了名了!”   賣了畫,靳彝甫真的按照季匋民的建議,“行萬里路”去了。一去三年,很少來信。   這三年啊!   王瘦吾的草帽廠生意很好。草帽沒個什么講究,買的人只是一圖個結實,二圖個便宜。他家出的草帽是就地產銷,省了來回運費,自然比外地來的便宜得多。牌子闖出去了,買賣就好做。全城并無第二家,那四臺噠噠作響的機子,把帶著錢想買草帽的客人老遠地就吸過來了。   不想遇見一個王伯韜。   這王伯韜是個開陸陳行的。這地方把買賣豆麥雜糧的行叫做陸陳行。人們提起陸陳行,都暗暗搖頭。做這一行的,有兩大特點:其一,是資本雄厚,大都兼營別的生意,什么買賣賺錢,他們就開什么買賣,眼尖手快。其二,都是流氓——都在幫。這城里發生過幾起大規模的斗毆,都是陸陳行挑起的。打架的原因,都是搶行霸市。這種人一看就看得出來。他們的衣著和一般的生意人就不一樣。不論什么時候,長衫里面的小褂的袖子總翻出很長的一截。料子也是老實商人所不用的。夏天是格子紡,冬天是法蘭絨。腳底下是黑絲襪,方口的黑紋皮面的硬底便鞋。王伯韜和王瘦吾是同宗,見面總是“瘦吾兄”長,“瘦吾兄”短。王瘦吾不愛搭理他,盡可能地躲著他。   誰知偏偏躲不開,而且天天要見面。王伯韜也開了一家草帽廠,就在王瘦吾的草帽廠的對門!他新開的草帽廠有八臺機子,八個師傅,門面、柜臺,一切都比王瘦吾的大一倍。   王伯韜真是不顧血本,把批發、零售價都壓得極低。王瘦吾算算,這樣的定價,簡直無利可圖。他不服這口氣,也隨著把價錢落下來。   王伯韜坐在對面柜臺里,還是滿臉帶笑,“瘦吾兄”長,“瘦吾兄”短。   王瘦吾撐了一年,實在撐不住了。   王伯韜放出話來:“瘦吾要是愿意把四臺機子讓給我,他多少錢買的,我多少錢要!”   四臺機子,連同庫存的現貨,辮子,全部倒給了王伯韜。王瘦吾氣得生了一場重病。一病一年多。賣機子的錢、連同小絨線店的底本,全變成了藥渣子,倒在門外的街上了。   好不容易,能起來坐一坐,出門走幾步了。可是人瘦得像一張紙,一陣風吹過,就能倒下。   陶虎臣呢?   頭一年,因為四鄉鬧土匪,連城里都出了幾起搶案,縣政府和當地駐軍聯名出了一張布告:“冬防期間,嚴禁燃放鞭炮。”炮仗店平時生意有限,全指著年下。這一冬防,可把陶虎臣防苦了。且熬著,等明年吧。   明年!蔣介石搞他娘的“新生活”⑦,根本取締了鞭炮。城里幾家炮仗店統統關了張。陶虎臣別無產業,只好做一點“黃煙子”和蚊煙混日子。“黃煙子”也像是個炮仗,只是里面裝的不是火藥而是雄黃,外皮也是黃的。點了捻子,不響,只是從屁股上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半天。這種東西,端午節人家買來,點著了扔在床腳柜底熏五毒;孩子們把黃煙屁股抵在板壁上寫“虎”字。蚊煙是在一個皮紙的空套里裝上鋸末,加一點芒硝和鱔魚骨頭,盤成一盤,像一條蛇。這東西點起來味道很嗆,人和蚊子都受不了。這兩種東西,本來是炮仗店附帶做做的,靠它賺錢吃飯,養家活口的,怎么行呢?——一年有幾個端午節?蚊子也不是四季都有啊!   第三年,陶家炮仗店的鋪闥子門⑧下了一把牛鼻子鐵鎖,再也打不開了。陶家的鍋,也揭不開了。起先是喝粥,——喝稀粥,后來連稀粥也喝不成了。陶虎臣全家,已經餓了一天半。   有那么一個缺德的人敲開了陶家的門。這人姓宋,人稱宋保長,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什么錢也敢拿的。他來做媒了。二十塊錢,陶虎臣把女兒嫁給了一個駐軍的連長。這連長第二天就開拔。他倒什么也不挑,只要是一個黃花閨女。陶虎臣跳著腳大叫:“不要說得那么好聽!這不是嫁!這是賣!你們到大街去打鑼喊叫:我陶虎臣賣女兒!你們喊去!我不害臊!陶虎臣!你是個什么東西!陶虎臣!我操你八輩祖奶奶!你就這樣沒有能耐呀!”女兒的媽和弟弟都哭。女兒倒不哭,反過來勸爹:“爹!爹!您別這樣!我愿意!——真的!爹!我真的愿意!”她朝上給爹媽磕了頭,又趴在弟弟的耳邊說了一句話。這一句話是:“餓的時候,忍著,別哭。”弟弟直點頭。女兒走到爹床前,說了聲:“爹!我走啦!您保重!”陶虎臣臉對墻躺著,連頭都沒有回,他的眼淚花花地往下淌。   兩個半月過去了。陶家一直就花這二十塊錢。二十塊錢剩得不多了,女兒回來了。媽脫下女兒的衣服一看,什么都明白了:這連長天天打她。女兒跟媽媽偷偷地說:“媽,我過上了他的臟病。”   歲暮天寒,彤云釀雪,陶虎臣無路可走,他到陰城去上吊。   他沒有死成。他剛把腰帶拴在一棵樹上,把頭伸進去,一個人攔腰把他抱住,一刀砍斷了腰帶。這人是住在財神廟的那個侉子。   靳彝甫回來了。他一到家,聽說陶虎臣的事,連臉都沒洗,拔腳就往陶家去。陶虎臣躺在一領破蘆席上,擁著一條破棉絮。靳彝甫掏出五塊錢來,說:“虎臣,我才回來,帶的錢不多,你等我一天!”   跟腳,他又奔王瘦吾家。瘦吾也是家徒四壁了。他正在對著空屋發呆。靳彝甫也掏出五塊錢,說:“瘦吾,你等我一天!”   第三天,靳彝甫約王瘦吾、陶虎臣到如意樓喝酒。他從內衣口袋里掏出兩封洋錢,外面裹著紅紙。一看就知道,一封是一百。他在兩位老友面前,各放了一封。   “先用著。”   “這錢——?”   靳彝甫笑了笑。   那兩個都明白了:彝甫把三塊田黃給季匋民送去了。   靳彝甫端起酒杯說:“咱們今天醉一次。”   那兩個同意。   “好,醉一次!”   這天是臘月三十。這樣的時候,是不會有人上酒館喝酒的。如意樓空蕩蕩的,就只有這三個人。   外面,正下著大雪。   一九八○年八月二十日初稿   十一月二十日二稿   ①桐木刨出來的薄薄的長條。泡在水里,稍帶粘性。過去女人梳頭掠發,離不開它。   ②現在的年輕人連釘鞋也不知道了!釘鞋是一雙納幫很結實的布鞋,也有用生牛皮做的,在桐油里浸過,鞋底釘了很多奶頭大的鐵釘。在未有膠鞋之前,這便是雨鞋。   ③這是店鋪里打牙祭的日子。   ④在梅紅紙上用刻刀鏤刻出透空的細致的吉祥花紋,貼在門關上,小的叫“吊錢”,大的叫“歡樂”。有的地方叫“吊掛”。   ⑤文徵明的長子,名彭,字壽承,三橋是他的別號。   ⑥探子是刺激蟋蟀的斗志用的。北方多用豬鬃,南方多用四杈草掰成細須,九蒸九曬。   ⑦“新生活”是蔣介石搞的“新生活”運動,提倡“禮義廉恥”,到處刷寫著“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限制行人靠左邊走;廢除作揖,改行握手;禁止燃放鞭炮……等等。總之,大家都過新生活,不許過舊生活。   ⑧這地方店鋪的門一般都是一塊一塊狹長的門板,上在門坎的槽里,稱為“鋪闥子”。  +10我喜歡

總題記:似夢非夢,或許是在夢中出現的夢!思緒跳躍,情節離奇,可算任性的文字吧!也許這種自由浪漫的表達才更虛假的真實,更令我快樂!   二畝大的院子,紅墻碧瓦,院子里有許多樹,住了一群鬼。 我越墻而入,只有三個鬼能看到我。三個男鬼。 我卻看到了一百多個鬼,有男有女,大多是我小時候認識的人。 三個男鬼說,救救我們吧,我們其實并沒有死,我們只是中了魔咒。 于是我帶著他們三個從墻上躍出來。 三個男鬼,不,以他們的說法,他們不是鬼,是三個中了魔咒的人,男人。三個男人很年輕,其中一個長得很像我的表哥。 像表哥的男人想對我說些什么,被其中一個個子很高大的男人制止了。 高大男人說,我們現在是同盟了,我們將為了解除人們的魔咒而斗爭,我們現在需要忘掉以前的名字,重新再叫一個名字,我就叫歐斯吧。 叫了歐斯的男人,給我起了一個名字,叫小啟,給另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七八的男孩子起名叫小用。那一個像表哥的人,歐斯說他不可靠,沒有給他起名,把他趕走了。 之后的我,就一直迷迷糊糊的跟在歐斯的后面,每天圍繞那個紅墻碧瓦的院子不停的奔跑。我實在太累了,躺在墻外的田野上睡著了。 朦朧中,聽到歐斯和一個女人的對話。 你打算拿她怎么辦?女人的聲音。 我還沒有想好。歐斯的聲音。 等她的能量耗盡,就給她施以魔咒,關在院子里。這不是應該的步驟嗎? 可是她的精力似乎無窮無盡,很難用完的樣子。 你可以用最后一個方法,她不是用了你給她起的名字嗎?這個名字只要你叫一百次,她答應一百次,她就會失去抵抗魔咒的能力,不是嗎?你叫了她多少次? 九十九次。 是啊,只剩下一次了,為什么還不快叫?我們只有對一百二十五個人施以魔咒,我們才能解除魔咒,恢復自由身。她就是第一百二十五個,眼看我們就可以獲得自由了,你為什么磨磨蹭蹭?不會因為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你就心軟了吧?又或者…… 等她醒來,我就去叫,你別再說了。 那個小用可以信任嗎?不會出賣我們吧? 應該不會,他的心智不清醒,還在我們的控制中。她的表哥好像想提醒她,我已經把他趕回鬼院了。   我躺在那里,一動也不會動,我應該是睡著了。可是他們的談話讓我的心因恐懼而發抖。我想起每次歐斯叫我的名字的時候,總是那樣親切,那聲音是那么悅耳動聽。也許正是因為這個,我才徹底的相信他,跟著他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可原來竟然是圈套,我的眼淚不斷流下來,滑落到草地上…… 那個女人走了。 歐斯走到我身邊,我慢慢的張開眼睛。我的眼淚和眼神中恐懼告訴他,我已經聽到他們的談話,知道了一切。 小用跑過來,叫了聲小啟。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小用叫我算不算那魔咒中的一百聲。 歐斯讓小用去拿一杯水來。小用呆頭呆腦的答應著去了。 你叫我的名字吧,我會答應的。我說。 歐斯陰沉著臉,沒有做聲。 你快叫吧,我會答應的,只是請你叫的時候,親切一點,就像以前那樣。求你了,快點,做一個糊里糊涂沒有感情的鬼,也很好啊。 歐斯不理幾乎歇斯底里的我,他對我講述著: 我和歐婭是一對戀人,有一天晚上,我們在樹林里幽會,遇到了一個剛剛死去愛人的魔鬼,看到我們,他痛苦又憤怒。他在愛人的墳墓上建了一個院子。他給我們施了魔咒,讓我們引誘一百二十五個健康年輕的男女來到這里,把他們變成鬼來陪伴他的愛人,否則我和歐婭就永遠不能在一起。不幸的是,你正是第一百二十五個。 那你叫我吧,小啟是你給我起的名字,你叫吧,那樣你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我嗓音顫抖瘋狂的喊著。 是的,你是最后一個,我早就該叫完一百次了。不過現在你知道了一切,如果你以后不回答我的話,我也沒有辦法。 那是不是你們就去找另外一個上圈套的人? 不,已經沒有時間了,魔鬼規定的時間就是明天。 那你們怎么辦呢,如果我一直不回答? 我也不知道。也許可以把你打暈強行帶到鬼院,也許我可以去充當第一百二十五個鬼,讓歐婭自由。 那怎么可能?你會和歐婭分開,自己去當鬼?鬼才相信呢。我在心中悲涼的冷笑著。 我慢慢恢復了知覺,可是我不想起來,就那么躺著,看著默默站在那里的歐斯高大的身影。 夜悄悄的來臨了。月亮被鬼院的高墻擋著。 歐斯。我輕輕叫他。 嗯,小……。他習慣性的正要叫我小啟,那聲音還是那么悅耳動聽。可是他停住了,“啟”字沒有說出口。 為什么?我問。 他嘆了一口氣,沒有回答。 我的淚又涌出,草地濕潤了。 這時候小用拿著一杯水跑過來。臉上露出傻傻的笑容。 歐斯沒有問小用為什么去了這么久,因為他知道鬼院里的水井要等到月亮出來才會有水。 喝了它吧。他在地上抓了一小撮泥土放到杯子里,然后把杯子遞到我的手里。 我絕望的看著歐斯,不想也不愿做任何抗爭,順從的打算喝下那杯不知道是福是禍的水。 等等。歐斯蹲下身子,以同樣絕望的眼神看著我。 我忽然非常害怕,比剛才聽到歐斯和歐婭的談話還要恐懼。歐斯那絕決哀傷的神情讓我覺得渾身寒冷。 歐斯。我的心似乎撕成了碎片。 他沒有回答。 是什么掉進了水杯?是歐斯的眼淚? 歐斯的眼淚! 叫我小啟吧,我不在乎變成鬼,我很想再聽你叫我一聲。我忽然溫柔而真誠的說。 歐斯仍然沒有回答。 歐斯,你干什么呢?是不是一百次了?快帶她到鬼院啊,子時快到了。遠處傳來歐婭的聲音。 快喝。歐斯瞪著血紅的眼睛命令我。 我的手顫抖得厲害,水杯快要拿不住了。 歐斯,快點啊。歐婭走近了。 歐斯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水灌到了我的嘴里。 永別了…… 歐斯在我耳邊似乎說了些什么,可惜我暈過去了,墜入沉沉的黑暗當中——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的床上。沒有鬼院,沒有歐斯,沒有歐婭,沒有小用,沒有一百多個鬼…… 是一個夢。我沒有變成鬼。 可是一個聲音分明在我的耳邊響著: 永別了,小啟,其實我不止想叫你的名字一百次,我想叫很多很多次。永別了,小啟,喝了這杯破解魔咒的水,你就會回到正常的世界。小啟,請你忘記了我吧。如果你在你那個世界,遇到一個叫歐婭的女人,請你不要怨恨她,雖然她獲得了自由,但是我無法兌現和她在一起的承諾了,我對不起她。小啟,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了,可惜你不能回答我,我是真的很想聽到你的回答……不為什么,就是想聽。 我躺在充滿陽光的床上,可是我的心為什么這么疼?為什么就像有咸咸的淚水在浸泡著它?我為什么滿口都是泥土的味道?   (作者/曉云,可盡情分享,如需轉載,請標明作者及微信公眾號:曉云原創文學) +10我喜歡

小 說 吃 雞 文/韓晨輝   雪鎮今年又哭倒了一片。冰雹畢竟是冰雹,冷冰冰的,一點人情味沒有,說下就下。其實上一年雪鎮也下過冰雹,不過那次下得不是很厲害,時間短,撒泡尿的功夫就完了;雹子也小,葡萄干一般大——就當是下了場雨夾雪。不過這次雹子漲了脾氣,上一年人們沒把咱“雹哥”當回事,今年“雹哥”就要給雪鎮人一點顏色瞧瞧。這次估計“哐啷哐啷”砸了半小時,道南李大夫家的鐵皮屋檐都砸出了好幾個窩,然后葡萄干也吃足了水,返老還童,變成了葡萄粒,一顆一顆的,一點情面不留。   雹子是晚上下的,早晨人們起來往地里一看,一株株棉花歪七倒八,就像是房子被大火焚毀之后剩下的幾根檁條在那里躺尸,棉花葉子也稀爛稀爛的,像是被究極進化了的棉鈴蟲嚙噬了的一樣。今年雪鎮的棉花是搭進去了。 雪鎮沒了棉花,老百姓哭,同樣哭的還有李橋紡織廠的老板。李橋紡織廠一直收雪鎮的棉花,雪鎮的棉花好,白,像雪。李橋紡織廠靠雪鎮的棉花生產,雪鎮靠賣給紡織廠棉花生存。棉花沒了,誰都不好受。 得虧李橋紡織廠還搞了點副業,干光頭強的行當,伐木,再把木頭賣給旁邊牛鎮的造紙廠。造紙廠地理位置好,傍山而居,倚水而建,自然風光無限。 紡織廠有了些錢,勉強運轉了運轉,老板跟縣里領導關系挺好,跟縣里頭說了聲,給了雪鎮一點“自然災害補助款”,人們的淚流量從亞馬遜河減小到了剛果河。不過牛鎮也應該救濟雪鎮一下,不說肝膽相照、唇亡齒寒,單說他們鎮的造紙廠黑了雪鎮百分之五十的河流,就該賠償雪鎮人一點兒——雪鎮的河也不是很多,兩條。 但是這些都和康老頭沒關系,不管雹子多大,不管今年棉花怎么樣,都和他沒關系。康老頭是個木匠,就算是下的不是雹子,是刀子,也不礙他的事,因為不管怎么樣,木器人們總是要的。 不過讓康老頭不得勁的不是山有多禿,水有多黑,而是年輕人都去了紡織廠工作,實在是在自己鎮里找不著工作的也都狠了狠心去了牛鎮的造紙廠。前兩年老康頭覺得自己也該不行了,土都埋到脖子了,也該把手藝傳一傳了,可是呢,消息傳出去,一個月兩個月,四個月半年,除了找康老頭幫忙弄個糞勺子的鄰里和要飯的乞丐,根本就沒人叩康老頭的門。康老頭成天坐在院子里看著天,吧嗒著煙袋一邊嘆氣一邊撓頭。   1 康老頭以前也招過兩個徒弟,不過那兩個徒弟待得日月不長。先前來的一個大徒弟一開始是誠心誠意跟著學,人挺老實,天資也好,榫卯做得比他師傅都精細,康老頭很高興,說這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但后來這老大的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家里老娘成天得吃藥,媳婦抱著孩子,成天嫌他不掙錢,自己奶水都不夠小人哭的淚水。那天老大拿了一條好煙,買了一條五斤的大魚還有一些水果,進門跟師傅打了聲招呼放下東西,膝蓋一沉,頭埋到肩膀里,“撲通”就跪下了。 康老頭坐在太師椅上,什么也沒說,但心里通透得很。 “師傅!”老大叫了一聲,眼淚、鼻涕都匯到鼻尖上啪噠啪噠往下掉,“年好過,月好過,日子不好過啊。我是真想學手藝活啊,可是家里,您也知道,都仰仗著我吃飯呢!您平時也接濟我不少,我總是說還您,可是這都春聯換幾副了我還是沒還上。這次真是不能再在您這待了,我托人給我在工地上找了個活,主要是給公家修補修補房子,雖說累點臟點,但家里起碼還應付得過去。” 康老頭端起茶杯嘬了一口,“走吧。”康老頭說得很輕,“啥時候想回來了就回來。”康老頭放下茶杯說。 老大走后,康老頭拿起煙和魚還有水果,一并到店里退了回去,找到老大家就把錢塞到了他媳婦手里,囑咐他媳婦別跟老大說。   第二個徒弟比第一個徒弟差了十萬八千里,第一個徒弟起碼是好心好意踏踏實實學,這第二個就不是這么回事了。一入門拜師的時候康老頭就覺得不對勁,雖說禮數什么的都到了,但是光瞅著二徒弟這面相和氣派就不像是能長久的料。不能長久,手藝活自然也就學不好。一開始幾個月為了磨練他的心性,康老頭就叫他給家里做活,燒個水劈個柴什么的,二徒弟自然有怨言,說自己不是來學手藝的,是來給家里當牲口的。不單這樣,二徒弟還對康老頭的女兒起了心思。康老頭的女兒叫娟子,年方二八,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好姑娘。吃飯的時候娟子去擺碗筷,讓二徒弟瞅著了:繡花蔥白絹衣,黑綢燈籠褲,辮子烏黑油亮,劉海不短不長,齊齊地灑在額頭上,眼睛忽閃忽閃的,像一潭剛下了雨的湖。 沒過兩天,康老頭就覺察出不對勁了,跟二徒弟說“心思要用在該用的去處”,二徒弟權當沒聽見,有時候有意無意地還去和娟子搭話。康老頭惱了,拿著板子要去教訓二徒弟,“我家娟子這么小的年紀,你就敢動我家娟子主意?!”隨后卷了二徒弟的鋪蓋扔到了門外胡同里。 二徒弟不甘心。大白天爬到桑樹上去瞅娟子,還是白衣黑褲,走路輕飄飄的,像是踩在云朵上的仙女,每走一步腳下都生一簇花,烏黑的辮子在脊背上翻滾。二徒弟眼看直了,腳底下自然也飄了,腳腕子一軟就從樹上摔了下來。人們都譏笑二徒弟為了吃不要命,爬那么高的樹摘葚子吃。二徒弟就罵,你懂個屁,我能為了吃不要命,可那我也是吃娟子胸脯上的葚子。 這話傳到康老頭耳朵里,氣得他直接摔碎了拿在手里的一個紫砂茶碗。康老頭先是讓人在桑樹上涂了大糞,可是不管用,二徒弟狗改不了吃屎,照爬不誤。后來康老頭請人看了看風水,正好那棵樹不礙事,就給砍了。二徒弟也不是吃素的,變著法地吸引娟子注意,今天往康家院里扔一塊土坷拉,明天就在墻外邊嗷嗷地嚎小調。娟子平日里管他叫哥,但實在是受不了他的眼睛在她身上一個勁地瞟,生怕漏看了一個手指甲似的。娟子求她爹尋個根本點的法子讓他走。 康老頭在村里還是有些威望的,找了族里幾個年輕的,摸到二徒弟村里打了他一頓。這一下管事了一陣子,可二徒弟記吃不記打,過了小半個月,就又來了。硬的不行來軟的,康老頭四處打問,既然這盆臟水不能潑自己家里,那就只能往別處潑了,一個糙老漢子干起了說媒的行當,好說歹說人家女的終于湊活了湊活,應下了。找了個日子,康老頭把二徒弟叫到了家里來。 “做師傅的,自然也得照顧徒弟,你年歲也不小了,是該娶個媳婦了。” 二徒弟聽了,心里一撲騰,以為師傅要把娟子給自己,五臟六腑的血一下子涌到頭上差點沒倒過去。可是想了想,又砍樹又挨打的,就覺得絕對不是那么回事了,涌到頭上的血靠著重力加速度,又一下子砸回到了肚子里。 “我幫你問了,離你們村不遠,是在廠子里上班的,長得還行,反正是湊活過日子。” 二徒弟一開始不情愿,想要說點什么,嘴唇剛分開,肚子里的氣還沒送到喉嚨,康老頭就知道他要說啥,一下給掐滅了。 “娟子是好,可是你太大,娟子還小;再說,你實在是跟娟子搭不上伙,我是她爹我知道。所以說你趁早滅了這個念頭吧,這真是我最后說你一回了,你要是再那啥的話,不是我說,你就得打一輩子光棍了。” 二徒弟先是氣,可是氣著氣著就慫了,后來一琢磨,興許師傅說的話也對。 結婚那天,張燈結彩的,鞭炮把幾輛婚車的警報炸得吱吱響。師傅也去了。   2 一個可憐的走了,一個可氣的攆了。康老頭傳渾身的木頭手藝活就像嫁閨女,沒有找到好人家,嫁到壞人家又怕她受委屈,留在身邊不放又是萬萬不能的。可是年輕的人們又都去了廠子里干活,沒人愿意捧這又累又乏的飯碗。 康老頭正發愁的時候,雹子來了,雨粒撞破了天,變成了冰雹,雪鎮的棉花是陪葬品。康老頭家里本來有二分薄田,不種,只一個女兒和病弱的媳婦,沒男勞力,地自然也就荒在了那。康老頭家地旁邊是齊胸高的棉花棵,他自家是齊棉花棵高的野草,地里任由野兔做窩、田鼠打洞。 后來縣里撥了些救濟款,當然這些錢不是縣里自掏腰包撥的,縣里問市里要,市里撥下來之后縣里自己黑吃了一部分,紡織廠又要舔一下縣里,給縣里補了一些。李橋紡織廠這輩子是不可能吃虧的,紡織廠要擴建,可是沒有地,這次逮了機會,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既然給縣里送了錢了,就問縣里要。縣里自然明白這個理,就劃了紡織廠東邊的一塊地,還要紡織廠和縣里一起拿拆遷賠償款,紡織廠也不好說什么。 這片地上有六七十畝田,還有二十幾戶,康老頭家的地和房子都在這個范圍里。縣里來了人,挨家挨戶地串,當場拿尺子量,量完之后通知什么時候家里人去縣政府拿錢。人們今年的棉花賠了,心里不是滋味,可是這么一占地一下就有了錢,都恨不得自己開挖掘機把自家平了。 可是康老頭格外,關著門死活不讓縣里的人進來:你別見我,我不見你,地拿走,房子別想動。人們都說康老頭和驢拉勁絕對能把驢累趴下。后來人們就說康老頭墻根底下埋著金子,一拆金子就露出來了。可是,一個做木工的去哪里搞金子呢? 好說歹說,縣里也來叩門,村里人也來叩門,因為只要有一戶不拆全片的拆了也沒用,沒法給錢。因此人們都勸康老頭。硬的不行來軟的,女人們在康老頭門前頭抽抽搭搭,說自家孩子今年上學,正拿錢,又碰上雹子,棉花又沒了,這日子可沒法過了,就求求他開門商量商量吧。要不然就是說拆了正好他康老頭也有錢,老婆孩子日子過得也好,閨女大了也該嫁人了。終于康老頭開了門,縣里派的人拿著卷尺進來,康老頭揉了揉眼睛:是二徒弟。   “你早說是你我就給你開門了啊!”康老頭擰著舌頭跟二徒弟說。 “我怕我說了您更不給我開啊。” “都多少年的事了,都過去了。” “師傅,咱說正事吧,您就讓拆了吧,縣里這次派我下來就說一定要解決您的問題。” 康老頭沒說話,吩咐娟子和老伴做飯。 “不了不了,師傅,我不留著吃飯了,家里做好飯留著了。” “沒事,擱這吃吧,不是外人。” 娟子端飯上桌,白瓷碟子和娟子細長細長的手指說不出來的好看。二徒弟偷著瞄了一眼,想看又不敢看,像是一個拿著不及格試卷的孩子站在老師前面。 “快吃吧,別涼了。” 二徒弟一看,一碟拌豆皮,一碟拍黃瓜,一碟辣子還有一碟黃豆,黃豆也算個菜,四個菜。 “唉,好,沒事師傅,涼不了。” “吃吧。“ “師傅,咱這個地……” “我說,”康老頭叫老伴永遠都是叫“我說”,“把那碟硬菜上來。” “啊?……”老伴看了看穿著西裝的二徒弟,又看了看康老頭。 “快點,磨磨蹭蹭!” 硬菜上來了,是一碟蒸全雞,公雞,雞冠子都留在上面。 “吃吧。不是什么好酒飯。” 二徒弟夾了一筷子豆皮,一塊黃瓜,兩粒綠豆,最后去插雞,沒插動。雞是硬的,木頭的,用木頭雕的蒸全雞。 “師傅,您就聽我一次吧!”二徒弟撂下筷子說,“您要是不答應,我這飯碗就保不住了,您就當幫幫我。” “幫!幫你啥?這房子是基業,不能動,自家多少代木工,多少徒弟都是在這屋里吃飯、這院里做活,你忘了當時你在這院里刨木料的時候了?” “我知道,可是……可是……” “可是啥,都是人,你有你難處,我就不能有我難處了?幫幫你?你幫幫我,幫幫你師傅不行么?” “不是,師傅,”二徒弟牙縫里呲呲出著氣,“這二十幾戶,您也知道,各有各的難處。本來攤上雹子都不好過,那政府里的救濟款,您也知道,落到咱們手里多少自己心里也有個數。可是這拆遷就不一樣了啊,多少平,多少畝,都是個定數,人們都指望著這拆遷款過年呢。” 一說鄰里周圍,康老頭心里不穩了,手里的茶杯蓋碰得茶杯響了兩響。 “師傅,就算不為我,您也為村里想想吧,沒了這房子,你可以再蓋個更大的啊,家伙事都搬過去,該咋樣還咋樣,木工要的是手藝又不是種地要的是地方,酒香不怕巷子深,挪了地人們又不是忘了你。再說,您這個地方算偏,一搬豈不是更方便了嗎?再者說了,你要是不搬,鄉里都落不著錢過活,別讓您在人家那里留下個臭名聲啊。” 康老頭尋出水煙袋,吧嗒吧嗒抽了一刻鐘,抽到最后一不留神吸上一口苦水,按著桌角,埋著頭吐。二徒弟急忙上去摩挲著康老頭的后背,接過娟子倒的水遞給康老頭。 康老頭喝了兩口水,“我想想吧。”   3 過了一集,二徒弟沒來,縣里來了人量了康老頭家的地。康老頭歸置了歸置東西,拆遷那天,康老頭帶著自己的刨子鋸子看著自己的屋子轟然倒下,塵土撲的一下飛了起來。康老頭眼里凈是血絲,嘴唇也爆了皮,像是路邊的流浪漢。 康老頭一家搬到了道南李大夫家對面,整天望著李大夫家坑坑洼洼的屋檐。 二徒弟說的也對,做木工要的不是地方要的是手藝,還是有人來找他做活,甚至于比之前還多。可是自己的手藝是手藝,但苦了沒人來學,現在的年輕人都去了廠子里干活,沒人來承這門手藝。 康老頭身子一截一截往土里埋,手指頭也不像以前那樣靈便了,怕是自己要把棺材板一扣這門手藝就一齊入了土了。 康老頭的頭發越來越白,越來越少,愁緒卻越來越濃,越來越長,長到了縣里。二徒弟在縣里做活,聽說了,自然也閑不住,四處問道。 縣里頭的東西啥都跟外邊不一樣,沙發不一樣,茶幾不一樣,就連吃飯的碗都不一樣,可是一下冰雹卻是體現出了親民政策,縣里房子的瓦也爛了好幾處,屋里邊滴滴答答漏著水。 器壞修,屋漏補。縣里找來了一隊泥瓦匠補房子,大徒弟正好就在這隊里面,還是頭頭。補著房子,大徒弟拿手擦著汗,瞟見一個眼熟的影,尋思了半天,才想起來,這是他師弟,不跟師傅學了之后也回去過幾次,恰好碰見。瞧見他一個一個房子里四處跑,也不清楚要干啥。 房子補完了,中午頭縣里管飯,泥瓦匠們干脆就在縣里食堂吃了。 大徒弟捏著饅頭悶頭扒菜。 “您看看能不能給我師傅幫幫忙,求求您了。”二徒弟沖著一個看著像當官的人說。  “咋幫啊,這事咋幫都不是法啊,他自己都找不到人,咱縣里又有啥法子嘛!” 老大扔下饅頭,附過去,“去市里嘛!市里有文化局,文化局管這個嘛!” “去去去,一個泥瓦匠知道啥!“那個像當官的人說。 “你說個啥來!“大徒弟眼睛瞪得老大,鼻子里出著粗氣,”我沒啥文化,但我去過市里給文化局修過房子嘛!人家就管這個的啊!” “他說的也不一定不對,怎么都是試,他以前還跟我師傅學過呢,按理我叫他師哥。過兩天你去市里拿文件的時候帶上我我去問問吧!”   文化局的人聽了,討論了討論,過了兩天,市里的人去了康老頭家。 市里的人一來,康老頭嚇了一跳,自己什么事也沒犯,也沒干什么事,不明白這群穿得烏黑烏黑的人來干什么。 市里的人講明了來意,康老頭先是放下了心,然后就變為感激,握住文化局里人的手不松。 人們搬了攝像機,拿了本子,康老頭在相機前頭也說也做,用了十天講盡了他這一身的本事。市里的人要走的時候說給康老頭這些東西做好檔案,康老頭臉上發熱,手一個勁在褲子上摩不知道放在哪,最后握住文化局里的人的手一個勁搖。 康老頭留下了二徒弟,又托人把大徒弟叫了回來,從床底下掏出自己藏的酒,三個人坐上桌。拌豆皮,拍黃瓜,辣子還有黃豆。過了一會兒康老頭叫到:“我說,上硬菜啊!” 康老頭的老伴沒說話,又端了蒸全雞上來。 二徒弟笑了笑。 “來,吃雞。”說完,康老頭一筷子插了下去。   作者簡介   韓晨輝,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在校學生,愛好寫作,文章多次在學校刊物上發表,曾獲得全國大學生作文大賽等數多獎項。 +10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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